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财之惑

财之惑 (第2/2页)

对贫困的早期体验,让我懂得了生命的内核和筋骨,建立了一种稳定的格局,发射到人生的各个方面。例如,在文学上,我只倾心于那种干净如洗、明白如话的质朴文笔,彻底厌恶现今流行的那种充满大话、空言、绮语、腻词、形容、排比的文章和演讲。在舞台艺术上,尤其欣赏戈洛道夫斯基倡导的“贫困戏剧”及其延伸。在音乐、舞蹈、绘画、建筑上,也本能地拒绝一切虚张声势、繁丽雕琢的铺排。可见,我把早年的贫困体验,通过重重转化和提升,凝结成了生活美学和人生哲学。
  
  四
  
  达到了至朴至简,也就有能力以一双锐眼看破重重假象。
  
  例如,近二十年来经常有人站出来声称自己出身贵族。他们好像是从天国突降,或从玄洞下山,嘲谑着百年来的贫瘠凡间。但是,这样的人就很难蒙得住我。因为早年的贫困体验告诉我,那时的贫困是集体的贫困,全民的贫困。而且,是积代的贫困,几辈子的贫困。长大后研究历史,知道也有过一些因做官和经商而一时富裕了的家庭,但都无法跨代延续。在战火不绝、逃难不断的年月,大多凶讯频频、衰势难挡。即便暂时富裕,也很难积聚成久远门风。
  
  后来渐渐明白了,对于“贵族”的自封,其实是出于对全方位贫困的逃离。因此,我们在看穿之后应该予以同情。但是,当这种自封成为一种风气,就会在社会上形成一套套“伪腔调”、“伪文化”,让本来质朴的人生,堕入昏暗的贵族误区。
  
  我无数次看到,本来一个头脑清楚的人,一挤进那个误区就犯傻了。眼前出现了太多恍惚的坐标、招人的诱惑,他已经无法像以前一样作出明白的判断。
  
  能够破除这个迷魂阵的,仍然只有质朴、简易的正觉。
  
  对此,我不揣冒昧,做了一些大胆的实验。
  
  二十世纪临近结束时,我在冒险考察了全世界最重要的古文明遗址之后,又紧接着考察了欧洲九十六座城市。那些街道,那些老楼,实在让我看到了一群“世界级老贵族”的风范。而且,这些“老贵族”的当代名声,还依然显赫。但是,当我一座座城市、一个个国家扫描一过,立即发表文章宣布,有几个国家正面临着财经悬崖,那就是希腊、葡萄牙、西班牙、爱尔兰。
  
  十几年后,我的预言全部成真。好几位台湾的经济学家拿着我当年的书籍来询问,当时作出如此准确的预言,凭的是什么依据?我说,我没有接触过复杂的数据、曲线、报表、公式,只凭最质朴的直觉。
  
  “最质朴的直觉?”经济学家们非常好奇。
  
  我说,我在那里首先感受了一种令人羡慕、又令人着急的慵懒气氛;其次,我在闲谈中总会随口问到当地的支柱产业,也就是靠什么支撑财政,却很难听到工业、农业、科技方面比较强大的项目,勉强说得较多的,是橄榄油。
  
  我深知这些国家曾经长期执掌世界海洋霸权,但又凭常识可以判断,今日的这点橄榄油已经无法擦亮当年贵族的幽幽光泽。
  
  对于至今还令人尊敬的北欧国家,观察起来有点艰深。但是,我还是用外行的眼光发现,我们曾经万分向往的“富裕平均主义”所带来的沉重负荷。我的这些担忧,当时就写在书上,后来也被一一证实,又让经济学家们不无惊讶。
  
  虽然举了这些例子,却一丝一毫没有改变我对于财经“彻底外行”的身份。我说过,正因为是“外行”,才具有那个看穿皇帝新衣的小孩子的优势,保持着质朴、简易的正觉。
  
  因此,凡是我遇到复杂、艰深、庞大的问题,总是强迫自己从精神上回归。回归起点,回归童年,回归贫困,那儿,一定有最好的解读密码。
  
  这就是我的“归零哲学”,这就是我的“贫困戏剧”(Poo
  
  -theat
  
  e)。
  
  五
  
  对贫困的早期体验,还给我留下了一个很好的精神成果,那就是以最质朴的心态敏感别人的贫困,并予以高度同情。
  
  这一点,妻子马兰又与我不谋而合。
  
  马兰的爸爸在以往的政治运动中被戴上了“右派分子”的帽子,人人可以欺侮。家里人口不少,因此马兰在幼年时代就记住了妈妈每个月都要向同事、邻居借钱的委屈表情。这一点我立即就能体会,我当年向别人“借食堂饭票”时,总要关注对方眼角里有没有一丝不脱的成分。
  
  这些记忆告诉我们:河水洋洋,无人注意,但只要取其一瓢,浇在焦渴禾苗的根部,就会显得珍贵无比。也许我们永远也无法拥有大河,但我们愿意成为及时赶到的浇水人,哪怕只用自己的汗滴。
  
  当年饥饿的人,把求助对象的眼神当做天堂,或者地狱。那么,今天我们如有可能,为什么不让自己成为他人的天堂,哪怕只是瞬间?
  
  好几次,家里电话响了,是邀请妻子参加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的。妻子觉得排练时间太长,构思太旧,婉拒了。但电话又响了,妻子正想再度婉拒,没想到电话里传出出声音是:“我们这里的上万工人都点名邀请您,但是不知道要付多少演出费……”
  
  妻子说:“对工人,不要演出费。”她问了地址,就去火车站了。我知道她,说了不要,肯定不要。
  
  后来各地经济情况好了,演出费也有了标准。她很难拒绝,却总是要求对方,代为捐献给“不幸家庭的失学儿童”。
  
  “我们这儿发展很好,不存在不幸家庭的失学儿童。”对方说。
  
  “麻烦你们帮我找一找,父母被判了刑,或者都在戒毒所,一定有。”她说。
  
  果然有,还不少。不久,她就收到了学生名单。过一阵,又收到了成绩单。
  
  我们夫妻俩,什么事都喜欢商量,唯有对捐献,任何一方都能决定,完全不必商量。汶川大地震后我赶到灾区,决定捐建三个学生图书馆,所需款项是我们夫妻两人三年薪金的总和,但我完全没有与她商量。如果商量,她反倒会觉得奇怪。
  
  我们如果要赚钱,并不难。她多次在全国观众“最喜爱演员”的民意测验中名列前茅,平日多有商业性的演出邀请,她都没有参与。因为她只要一登台,就想探索古典东方和现代审美的融合可能,不允许自己在艺术上马虎行事。我也是同样,很多出版社经常为我制定新的畅销书计划,例如以我的名义精选中国古文、诗词之类,通过他们在全国教育系统的供输渠道,必然销量惊人。又如,有很多年我在中央电视台担任大奖赛总讲评,收视率极高,如果趁这个势头根据录音快速出版一本本书,结果也可想而知。但是,这些计划我都拒绝了,因为我对文化著述有严格的等级标准。
  
  与我们关系亲密的星云大师一再告诉我们:“金钱有毒。佛光山只要有了钱,就想方设法让它变穷,那就是办学。办学,是弃富还贫的方便法门。”我们记住了,“弃富还贫”是“法门”。
  
  那年,菲律宾的大批华文读者通过一位知名学者邀请我去做系列演讲。这事由当地的华人企业家们张罗,因此决定要支付给我一笔可观的酬劳。等我讲到最后一课作总结时,一包厚厚的美元就出现在我眼前。我看了一眼妻子,立即作出决定:全数捐献给菲律宾华文作家协会。这使当事人非常吃惊,推拉再三还是拗不过我。他们说,连**最有钱的华人企业家来讲课,也没有捐献讲课酬劳。我笑着说,历来穷人最慷慨。
  
  很多年来,我一直担任着澳门科技大学人文艺术学院院长。有一次,教育部的一位领导询问该校校长:“你们请来了余先生这样的大名人,需要支付多少年薪?”
  
  校长说:“一元钱也不需要。”
  
  其实年薪还是付的,很高,但我让它变成了基金,资助设计专业和传播专业的研究生。
  
  在家庭财务上,有时也会产生意外的喜剧。例如很多年前,上海一家百货商店在外来“超市”的冲击下难以生存,不得不转制,却遇到了职工的信心危机。一位年轻的经理希望我以自己的文化名声予以鼓励,我便把当天收到的一笔稿费交给了他。谁想到几经转折,这笔钱变成了上市公司的股份。这一来,我们听起来也算是“有钱人”了,但心里明白,这又增加了捐献的责任。
  
  我和马兰,没有子女,因此将不会留存任何财物形态的遗产。我们会将自己的作品和相关财富,全部捐献。
  
  我们的父母,都曾经遭受过几乎活不下去的灾难。我们自己,也都承受过常人无法想象的心酸。我们只想离群跋涉,两相扶持,默默地追求大善大美。追求到了,轻轻一笑,又奉还给世间。
  
  来自山野,归于长天。若要寻找,踪影飘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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