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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

第二章 (第1/2页)

大院的西北角有两座4层的公寓楼,这里的环境很幽雅,楼的前后都植着草坪和高大的雪松,一条不宽的水泥路从这里通向办公区,这是部里的司局级干部的住宅楼,平时来这里的人不多。“**”开始后,这些司局长大部分都出了问题,有的进了隔离审查学习班,有的干脆进了秦城监狱。这两座楼几乎成了空楼,每到夜晚时,偶尔路过的人会发现,这儿只有几家窗户里有灯光,其余的窗户都是黑沉沉的。
  
  袁军的家就在这里。自从他父亲袁北光、母亲王咏琴被隔离审查后,行政处就给袁军安排了一间8平方米的平房,他家的大门被贴上封条查封了。按照***主任王占英的意思,之所以分给袁军一间平房,是因为袁军属于“可以教育好的子女”,要体现党的给出路政策。
  
  袁军却不大领情,他最烦听这些,什么叫“可以教育好的子女”?凭什么他就老得受教育?安上这么个名,本身就是种歧视,就好比1957年的右派,据说表现好就可以摘帽子,结果摘了帽子又变成了摘帽右派,还是没什么区别。袁军看不出“黑帮子女”和“可以教育好的子女”之间有什么不同,反正都是给你脑门子上贴个标签,省得别人不知道。
  
  袁家一共4个儿子,袁军最小,他的3个哥哥都在“**”以前从“哈军工”或“西军电”这类的军事工程学院毕业,被分到西北的国防工业基地工作。自从他父母被审查后,袁军算是获得了有生以来最大的自由。没人管的日子简直太幸福了,以前上学时他最怕老师找家长告状,现在好了,谁爱告谁就告去,只要他找得着袁北光局长。如果单从这点考虑,袁军还是挺拥护“*****”的。
  
  如果说袁军对这场政治运动有什么不满的话,那就是他的生活水平严重下降,每月15元生活费,无论他怎么算计也坚持不到月底。这一年来,他始终过着一种半饥半饱的生活。后来他终于想开了,与其算计,不如干脆及时行乐,有钱了就先混个肚儿圆,没钱了再说,反正社会主义祖国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饿死。
  
  袁军和郑桐是一对活冤家,两人从上小学起就在一个班,多年来两人的关系始终保持在打打合合的状态,常常是一句话不合,双方就各自抄家伙准备单练,每次都是正要玩儿命时被同伴们拉开。正因为翻脸成了家常便饭,所以两人从不记仇,往往是劝架的人还没缓过劲来,这两位已经又勾肩搭背地称兄道弟起来。
  
  这个月还不到20号,袁军又没饭吃了。他厚着脸皮去郑桐家蹭了两顿饭,实在不好意思去了,因为郑桐家的经济状况也没好到哪儿去。郑桐的父亲郑天宇此时正和袁北光关在一起,母亲孙逸群是个中学教员,虽然没有被停发工资,但也在停职受审查。孙逸群的工资本来就不高,况且郑桐还有两个上小学的妹妹,因此日子过得也很紧。
  
  近来社会上经常发生一些入室盗窃的案件,这座大院里也有几家住户被撬了门,损失了一些财产,案子一直没破。饿急了眼的袁军由此受到启发,决定先拿自己家开刀。他突然有了种紧迫感,自己要是不先动手,早晚得有真正的贼惦记上,那不便宜了别人?更何况撬自己家应该是轻车熟路,也省了踩点这套程序。
  
  郑桐知道袁军的想法时,不禁大喜,连声说他早就想到这儿了,只不过没好意思说罢了。他见袁军还有些犹豫,便一个劲儿给他打气:“哥们儿,你得这么想,袁北光不是你爸爸,他是‘三反分子’,咱们顺了‘三反分子’的东西,就是革命行动了。不是老教育咱们要和家庭划清界限吗?怎么划?怎么能证明你袁军和反动家庭掰了?就得把‘三反分子’家的门给撬了,这样界限不划也清了。”
  
  袁军听着不入耳:“去你大爷的,你爸才是‘三反分子’呢,要不咱先撬你家得了,你爸留过洋,谁知道他当年在美国都干了点儿什么,闹不好早和中央情报局挂上钩了,正经地里通外国,我觉得先撬你家比较合适。”
  
  郑桐显得很为袁军着想:“我家还用得着撬?我现在带你去就行了,问题是我家除了书就没什么值钱东西,你见什么值钱就尽管拿,就是千万别撬锁,撬坏了锁我还得去配,不是又得花钱?”
  
  袁军一想也是,他搔搔头皮下了决心。
  
  公寓的楼道里静悄悄的,看样子住户们已经入睡了,袁军家的大门上贴着被查封时的封条。
  
  袁军和郑桐鬼鬼祟祟地用改锥在撬锁,郑桐边撬锁边心虚地四处张望,他小声问:“你家邻居是张局长吧,这老头儿没被关起来?”
  
  “没有。这老头上面有人保,没人敢动他。”
  
  “要是他听见动静出来看怎么办?”郑桐不放心地问。
  
  袁军没好气地说:“操,这是我家,我撬自己家的门他管得着吗?我他妈乐意。”
  
  “你丫就吹吧,这么牛逼你怎么不敢白天来,非深更半夜来撬门?”郑桐挖苦道。
  
  袁军嘟囔着:“废话,***贴的封条,我敢白天撬锁吗?”
  
  门锁发出一声轻响,被撬开了,他俩不管什么封条,推开门溜了进去。
  
  黑暗中袁军轻车熟路地在自己家里四处乱翻。
  
  郑桐提出警告:“你当是他妈抄家呢?把翻出来的东西照原样放好,戴上手套,别留下指纹。”
  
  袁军不以为然地说:“你以为你作了多大案子,公安局还会来查?人家警察吃饱撑的?”
  
  郑桐突然被桌子上的一对瓷花瓶吸引了,他拿起花瓶仔细端详。他父亲郑天宇是个瓷器迷,家里也收集了不少瓷器,他从小耳濡目染地知道一些鉴赏瓷器的知识。
  
  他脸上突然露出了喜色:“这对花瓶是明代的,崇祯五年烧制,还是官窑的,你们家哪来的这东西?”
  
  袁军想了想说:“听我爸说,解放军刚进城时,各部队见了没主儿的房子就占,我爸他们占的那所院子的主人是个国民党大官儿,逃到台湾去了,这花瓶就摆在客厅里,后来这院子分配给我们家住,这花瓶和家具就成了我们家的,后来搬家时,我爸只带了这对花瓶。”
  
  郑桐敲敲花瓶:“我看你们家没什么值钱货,也就这对花瓶还值点儿钱。”
  
  袁军喜出望外:“真的,这花瓶值钱?那么咱把它送到委托行卖了。”
  
  “这年头儿卖不出价来,能卖个几十块钱就不错了。对了,你还得把你们家户口本顺走,没户口本委托行不收。”
  
  袁军沮丧地说:“妈的,我们家存折是动不得的,都让银行冻结了,你看除了花瓶还有什么可卖的?”
  
  “把那个半导体收音机带上,再卷上你爸的呢子大衣。”郑桐吩咐道。
  
  “我操,你丫出点儿好主意行不行?哪天我爸被放出来,发现他大衣没了,非他妈打死我不可,不瞒你说,我爸手黑着呢。”
  
  郑桐耐心地开导道:“好不容易把锁撬了,不顺走点儿东西,咱们干吗来啦?赶明儿你爸要问起来,你就往造反派身上推,你爸准没脾气。再说了,你爸能不能出来还难说呢,万一哪天老爷子没扛住,又撂出点儿反党罪行,闹不好就被送秦城了,你就可劲儿折腾吧,没事。”
  
  袁军骂道:“你爸才被送秦城呢,你丫别老方我。”
  
  郑桐又想起了什么,他拉开了衣柜,开始翻动衣服。
  
  袁军问:“你又惦记上什么啦?”
  
  “你爸是不是还有一身将校呢?咱们来都来了,索性就多弄点儿东西走。”
  
  “嘿,你丫这不是趁火打劫吗?给我放下,我都没敢顺这身将校呢,你怎么净想这美事?”
  
  郑桐理也不理,边翻边回嘴:“我还缺身行头呢,我们家再往上翻八代也翻不出一个当过兵的人,找件军装算是费了劲儿啦。我说过,不弄件将校呢穿穿,哥们儿死不瞑目。”
  
  袁军恍然大悟:“我明白了,我说你怎么这么痛快就来了,闹了半天是冲我家的军装来的。操,引狼入室,我他妈绝对是引狼入室。”
  
  郑桐话里有话地威胁道:“要不我过几天再来?”
  
  袁军道:“算啦,反正你是惦记上这身将校呢了,不弄到手不算完,你随便吧。”
  
  两人摸着黑收拾好细软,溜出大门,消失在黑暗之中。
  
  北京西城区的百万庄、二里沟一带有着大片的楼群,这些20世纪50年代建造的住宅楼按照不同的等级划分出若干个区域,以天干地支类推,如子区、丑区等。这些住宅区分属于不同的国家机关和部委,如国家计划委员会、第一机械工业部等。
  
  如果你在1968年穿越这片住宅区,会发现这里随处可见成群结伙、身穿黄色军装和藏蓝色制服的青少年。他们或无所事事地站在街头,或数十人一起骑着自行车闲逛。这是些追逐时尚的青少年,当时的成年人是不会了解这种时尚的,这好比今天的成年人不了解那些把头发染成五颜六色的鸡毛掸子状,鼻子上戴着鼻环的新新人类一样。1968年的青少年们追求的时尚还不算太出格,最时髦的服装首推军装,蓝制服次之,以今天的眼光看,这些款式平庸、色彩单调的服装怎么能领导一个时代的时装潮流呢?简直毫无道理。创造这些时尚的是那些被称为“老兵”的青年,在一个刚刚能吃饱肚子的国度里,他们都是来自最富有的家庭。但他们的审美能力不可能摆脱时代的束缚,他们所能创造的时尚无非是在朴素的衣着上进行某种搭配,比如一身蓝制服可以配上一双白边的懒汉鞋,再配双雪白的线袜。如果是位姑娘,冬天的围巾倒是颇有讲究,一种色彩鲜艳,用细毛线织成的拉毛围巾成了时髦货,不过戴这类围巾需要一定的勇气,因为很容易被人指责为“不正经”。
  
  就像今天的城市青年崇尚名牌汽车一样,当年的“老兵”崇尚一种全链套、装有电镀后架的永久牌自行车,此车的型号为永久十三型,俗称“锰钢车”。当年这种自行车产量有限,市面上极难见到,商店里若是偶尔到一批货,要事先贴出告示,购买者头一天傍晚就得到商店门前排队,和钟跃民等人购买芭蕾舞票一样,追求时髦的代价是忍受一夜凛冽的寒风。
  
  如果你在1968年身穿军装或一身蓝制服,再配上懒汉鞋、白袜子,骑上锰钢车在百万庄一带闲逛,那就等于在向世人宣告:我是顽主,谁不服气就惹我试试。你放心,肯定会有不止一群顽主来找你麻烦。如果是位姑娘穿上这身行头,再戴上一条鲜红的拉毛围巾,那说句不客气的话,这叫“找拍”呢。何谓“拍”?拍婆子是也。何谓“拍婆子”?就是在大街上和不大正经的女孩子搭讪,要求交朋友。其实这位姑娘早该有心理准备,既然打扮成这样,就怨不得顽主们把你视为同类。
  
  李奎勇和小浑蛋旁若无人地站在通往申区的路口上,两人边谈话边四处张望,脸上带着挑衅的神态。
  
  在非“老兵”类顽主的眼里,百万庄地区无异于敌占区,特别是在百万庄的诸多区块中,申区简直是百万庄的灵魂。这是一片二层小楼的高级住宅区,里面的住户级别最低的也是副部级,他们的子女都是“老兵”中最有影响的人物。也就是说,谁要是得罪了他们之中的一个,后果将是相当严重的,他们有能力在很短的时间内召集数百人进行报复。
  
  今天李奎勇和小浑蛋两人敢跑到申区来拔份儿,这无非是想表明他们的勇气——根本没把这些“老兵”放在眼里。
  
  李奎勇和小浑蛋曾住在一条胡同里,当年李奎勇练摔跤时,小浑蛋还是个很瘦弱、胆小的孩子,有时还受别的孩子欺负,每次都是李奎勇替他打抱不平。后来李奎勇的父亲和别人换了房子,他家搬到了宣武区南横街,两人才断了联系。前些日子,小浑蛋在天桥剧场抢了李援朝的票,竟和李奎勇意外地重逢了。李奎勇怎么也没想到,这个当年胡同里最不起眼的老实孩子,几年没见竟成了大名鼎鼎的小浑蛋,连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“老兵”都谈虎色变。
  
  使李奎勇感动的是,如今的小浑蛋虽已成名,但他对李奎勇仍然像小时候一样尊重,还是一口一个“勇哥”地叫着。李奎勇是个讲义气的人,别人敬他一尺,他就还人一丈。他虽然对干部子弟怀有极深的成见,但仍然能和钟跃民交朋友,就因为钟跃民能尊重他。所以当小浑蛋提出要他陪着到申区来拔份儿时,李奎勇没有犹豫,立刻就答应了。他没有想到,这一答应,几乎给他惹来杀身之祸。
  
  两个穿军装的姑娘骑着自行车从路上走过,小浑蛋轻佻地招招手:“嗨,小妞儿,过来陪哥哥聊聊……”
  
  两个姑娘显然没受过这等侮辱,她们停下自行车骂道:“浑蛋,哪儿来的狗东西,敢到这儿来撒野?”
  
  小浑蛋大笑:“你还真说对了,我就叫小浑蛋,小妞儿,你连哥哥叫什么名字都知道?来,让哥哥亲一下。”他边说边向姑娘们走去。
  
  两个姑娘见小浑蛋真要过来,慌了神,她们连忙骑上自行车:“你有胆量就等着别走。”
  
  小浑蛋停下脚步:“好呀,哥哥在这儿等你,快点儿来。”
  
  李奎勇笑道:“真是个浑蛋,我怎么都不认识你了?你小子以前可挺老实的。”
  
  小浑蛋望着两个姑娘远去的背影说:“奎勇,你还记得吗?当年我瘦得像个猴子似的,咱们胡同里的孩子谁都敢揍我,也就是你老护着我。那会儿你正练摔跤,没人敢惹你。后来你们家搬走了,我还挺想你,晚上做梦还梦见你好几次呢。”
  
  “你现在可不一样了,倒退半年,谁知道有小浑蛋这一号?现在可了不得,北京城谁不知道你小浑蛋的大名?前两天我在朝阳门碰见一个过去和我一起练摔跤的哥们儿,那哥们儿还问我呢,听说新街口最近煽起一个小浑蛋,腰里别把插子,见人就插,才一个月工夫就插了七八个了。”
  
  “没想到我现在有这么大名声,连朝阳那边都知道啦?好像我是疯子,见人就捅刀子,其实我不过是专插那些‘老兵’。”
  
  李奎勇劝道:“哥们儿,最近你可要留神,那个李援朝上次在你这儿栽了面儿,我听说他早放出话了,逮住你就要你的命。不是我说你,你最近干得有点儿出圈了,一连捅了好几个,连西城分局都在抓你,你还是躲躲吧。”
  
  “扯淡,谁干掉谁还没准儿呢,大院里的人就那点儿能耐,打架就仗着人多,一对一单练就熊了。我试过几次,甭管多少人,你上去捅倒一个,其余的跑得比兔子还快。”
  
  一群身穿黄呢子军大衣,骑着自行车的青年来到路口,他们停下车,用无礼的目光将小浑蛋和李奎勇上下打量个遍。
  
  小浑蛋一见就来了脾气:“孙子,你照什么?”
  
  那群青年显然不认识小浑蛋,见有人寻衅,便纷纷从车把上拿下弹簧锁向小浑蛋围了过来。
  
  李奎勇忙上前劝说:“哥们儿,你别再惹事了,咱们走吧。”
  
  小浑蛋是个暴脾气,哪能如此善罢甘休?他说:“你站着别动,看我的。”他双手插在裤兜里迎着那群人走过去。
  
  那群青年气势汹汹地把小浑蛋围在中间,小浑蛋面不改色。一个为首的高个子青年晃动着手里的弹簧锁,傲慢地向小浑蛋发问:“你哪儿的?给我报个名儿。”
  
  小浑蛋根本不说话,突然出手,一把****已经捅进了高个子青年的腹部。高个子青年惨叫一声,捂住肚子跌坐在地上,他的同伴们都被吓呆了。小浑蛋用带血的刮刀向青年们晃晃,青年们一个个呆若木鸡。
  
  小浑蛋轻蔑地笑笑,转身扬长而去。
  
  这时,那些被吓呆的青年似乎才清醒过来,七手八脚地扶起受伤的人。受伤的高个子青年痛苦地咬着牙,双手紧紧地捂住腹部,鲜血从指缝里涌出……
  
  什刹海冰场的高音喇叭里一遍一遍地放着歌曲《大海航行靠舵手》,水银灯下,一群群青年男女兴奋地追逐着、嬉闹着,姑娘们漂亮的长围巾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鲜艳。
  
  钟跃民、袁军、郑桐及几个伙伴和另一伙青年在跑道南侧的冰球场上打冰球,钟跃民灵活地带球向对方禁区猛冲,他连连绕过对方的几个堵截者,抢到了一个极佳的射门位置,他抡起冰球杆正待大力击球,却被对方一个高个子青年撞出一丈多远,摔了个嘴啃泥。
  
  袁军和郑桐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。
  
  钟跃民从冰面上爬起来,恼羞成怒地给高个子青年一记耳光:“你他妈往哪儿撞,找死呢?”
  
  高个子青年捂住脸愤怒地问:“你凭什么打人?打冰球有规则,允许合理冲撞。”
  
  钟跃民冷笑着:“对不起,我看差眼了,把你脑袋当冰球了。”
  
  高个子青年不像是顽主,也不懂顽主的规矩,他哪里知道和顽主是没有理好讲的。他涨红着脸抓住钟跃民的衣领:“你跟我走,咱们去派出所讲理。”
  
  钟跃民和同伴们都被这个不谙世事的青年逗乐了:讲理?真有意思,这年头儿哪有理好讲?这孙子是从外国来的吧,他怎么能提出如此可笑的问题?看来这人脑子有毛病,以至于钟跃民都懒得揍他了,钟跃民不耐烦地挥挥手:“滚吧,找个凉快地方待着去。”
  
  那青年哪里知道钟跃民已经饶了他,他仍在激动地喊着,要求钟跃民和他去派出所解决问题。
  
  袁军不耐烦了,他觉得这个人太不懂事,今天哥儿几个心情不错,没有暴打他一顿已经是对他最大的爱护了,他怎么还敢没完没了?袁军板着脸向高个子青年走去。
  
  那青年还沉浸在愤怒的情绪中,嘴里不停地嚷着。忽然,声音戛然而止,他只觉得自己脖子上凉飕飕的,原来是一把锋利的匕首架在他的脖子上……这青年终于明白自己碰到什么人了。
  
  袁军收起刀子,挥挥手,那青年立刻跑得没影儿了。
  
  这样一来,刚才和钟跃民他们一起打对抗的几个青年都收起冰球杆走了。人家是来打冰球的,不是来拔份儿的,要是撞倒个人就得挨揍,那这冰球就没法儿玩了。
  
  钟跃民自己也觉得怪没趣的,但这没办法,他横惯了。
  
  郑桐似乎发现了什么:“哎,跃民,你看!”他指着不远处正在溜冰的两个姑娘说,“你认出那两个妞儿没有?”
  
  两个姑娘正互相搀扶着在练习滑冰,她们好像还不太会滑,在冰面上站立不稳,一次次地跌倒。
  
  钟跃民仔细瞧了瞧:“不认识,她们是哪儿的?”
  
  郑桐白了钟跃民一眼:“哎哟,你丫什么记性?上次咱们为这两个妞儿还和张海洋打了一架呢,你还让人给花了。”
  
  钟跃民恍然大悟:“噢,想起来了,是这两个妞儿吗?让我看看哪个妞儿更漂亮点儿。”
  
  他终于想起来了,那其中一个姑娘叫周晓白,这名字还是自己冒充她表哥套出来的。
  
  周晓白和罗芸不大来冰场滑冰,因为当时社会上有种偏见,似乎来冰场滑冰的都不是什么好人。听同学们讲,冰场是小流氓经常出入的地方,打架斗殴是常事。更要命的是,冰场上的流氓特别爱追着女孩子耍流氓。周晓白听了很不以为意,她从来不是个胆小的女孩儿,小流氓有什么可怕的?这一年多来,她遇见的小流氓多了,不过就是在大街上厚着脸皮和她搭讪,也没什么太出格的举动,别理他就是了。再说,这年月简直没什么可玩的,除了滑冰还有什么娱乐?只剩下个冰场了,要是因为冰场上有流氓就不敢去的话,那冰场不就成了流氓专用的了?凭什么?她还非去不可。
  
  罗芸对滑冰兴趣不大,可她和周晓白是好朋友,既然好朋友要她陪,她当然不好拒绝。其实罗芸更不怕冰场上所谓的流氓,她本身就是最早参加红卫兵的一批女孩子,也属于“老兵”圈子里的人。她知道冰场上的所谓流氓都是当年的“老兵”,这些干部子弟能坏到哪儿去?所以罗芸连想都没想就陪周晓白来了。
  
  周晓白从上幼儿园起就是那种很乖的女孩子,上学时也是品学兼优的学生,在家里听父母的,在学校听老师的,这种女孩儿谁都喜欢。1966年闹红卫兵时,周晓白也想参加红卫兵,因为她最有资格,她是纯粹的红五类。她的父亲周镇南是1955年授衔的中将副司令,是解放军将领中为数不多的出身于黄埔的将军。周镇南告诉女儿:“学校不上课了,你就给我待在家里,那个什么红卫兵组织你不要参加。那些毛孩子懂个屁,要是把好东西都砸了就叫革命的话,那么任何一个二流子都是革命家。我真不明白,老头子是怎么了,怎么会支持这些毛孩子去胡闹?”
  
  周晓白的母亲陈亦君在一边听了吓白了脸,她一遍一遍地叮嘱周晓白:“孩子,你爸的话你可千万不能和别人说呀。”
  
  周晓白听话地点点头,对她来说,父母是她最爱的人,不听他们的话听谁的?周晓白果然没有参加红卫兵,1966年的“红八月”,社会上已经闹翻了天,周晓白居然老老实实在家里温习功课,她还以为到9月1日学校就会开学了,等一开学她就是初二的学生了。谁知她在家一待就是两年,等学校开始复课闹革命时,她糊里糊涂地已经成了初三的学生,快要毕业了。这个养在深闺的女孩儿还不知道,如今干部子弟中最时尚的活动就是拍婆子,而她则是一个很显眼的目标。
  
  罗芸从没滑过冰,第一次上冰面就穿了双花样刀冰鞋,她前仰后合地站立不稳,一不留神摔了个仰面朝天,乐得周晓白直不起腰来,她灿烂的笑容使脸庞显得十分妩媚。
  
  谁知这一笑,可把不远处的钟跃民看傻了。
  
  钟跃民目不转睛地盯着周晓白,嘴里警告着袁军等人:“你们听着,那个围红围巾的妞儿归我啦,谁和我争,我可跟谁玩儿命。”
  
  袁军笑道:“得啦,别急赤白脸的,两个都归你,我们哥儿几个不眼馋,就怕你没能耐拍到手。”
  
  “嘿,你要是这么说,今天我非让你们见识见识不可。袁军,你敢不敢和我打赌?”
  
  “行呀,谁输了谁做东,新侨饭店,怎么样?”
  
  “你丫有钱吗?就你那15块钱生活费,还他妈请客?”
  
  “这你别管,我要是输了,决不赖账,是偷是抢,可是我自己的事。”
  
  钟跃民一拍胸脯说:“哥儿几个可听好了啊,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,下面看我的。”说完他已滑出10米开外。
  
  钟跃民的滑冰技术很熟练,他高速冲过去,从周晓白身旁掠过,身子似乎无意地撞了她一下。周晓白站立不稳,她努力在冰面上平衡着身体,左摇右摆,最终还是跌倒了。
  
  钟跃民兜转回来,扶起周晓白,嘴里忙不迭地道歉:“哎哟,对不起对不起,你没事吧?”
  
  周晓白不满地拍打着身上的冰末:“这么宽的地方,你怎么非从这里过,你是不是成心的呀?”
  
  钟跃民一脸委屈:“这你可冤枉我了,我怎么会成心撞你呢?真对不起,请你原谅。”
  
  “行啦,我不介意,你可以走了。”
  
  钟跃民死皮赖脸地说:“这多不合适,我把你撞了,拍拍屁股就走了,这像话吗?万一你以后有个三长两短,到哪儿去找我?不行,这件事我要负责到底,我可不想让良心负债。”
  
  周晓白突然认出了钟跃民:“是你呀,我想起来了,上次嬉皮笑脸地在大街上纠缠我们的就是你,流氓。”
  
  钟跃民故作惊讶:“哟,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?”
  
  “你浑蛋!”
  
  “你真神了,连我的小名都知道。”钟跃民很绅士地鞠了一个躬。
  
  罗芸拉开周晓白:“晓白,别理他,这么无赖的人倒真少见。你到底要干什么?”
  
  钟跃民换了一副面孔,很诚恳地说:“我说两位女同学,你们都是受过教育的人,应该懂得礼貌。一般来说,一位彬彬有礼的男同学在大街上企图和某位女同学相识,这无论如何不是男同学的过错吧?”钟跃民绕着两位姑娘滑了一圈,停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俩。
  
  周晓白显然不了解这类顽主,他们的面孔变化太快,刚才还一副贫嘴滑舌状,这会儿又突然变得彬彬有礼。以周晓白的教养,她是绝不会对有礼貌的人口出恶语的,她缓和了口气,看了钟跃民一眼小声道:“那么总不是我们的过错吧?”
  
  见女孩上了钩,钟跃民心头狂喜,心说,这就有戏了。拍婆子是有学问的,最怕的是女孩子一声不吭,那是一种无言的轻蔑,但凡到了这种程度,这个妞儿你就别惦记了,没戏。周晓白的表现,说明她是个十足的傻丫头,太好蒙了。
  
  钟跃民的话来得很快:“当然是你们的过错,你想呀,要是哪个女孩子长得猪不叼狗不啃的,还老在我眼前晃悠,那不是招我烦吗?可是一看见你们,我的感觉就不一样了,我纳闷儿呀,你们是怎么长的?也太漂亮了,让我们这些丑人很惭愧。”
  
  周晓白和罗芸“扑哧”一声笑了出来。
  
  见第一招已经奏效,钟跃民趁热打铁:“就说今天吧,我和朋友比赛速滑,本来我遥遥领先,结果刚滑到这儿,你正好一抬头,你知道我当时是什么感觉吗?告诉你,我好像被阳光晃了一下,顿时眼睛就花了,等我明白过来时,我那朋友早超过我没影儿了,你说,你这不是害人吗?”
  
  周晓白笑了:“你可真贫……这些恭维话都是从哪本书上学来的?”周晓白从来没见过如此厚脸皮的人,不过她倒不觉得钟跃民讨厌。
  
  钟跃民的话里充满真诚:“我说两位女同学,我说句话你们可别生气,不是我恭维你们,看你们两位往这儿一站,这相貌,这身材,就连我这最不爱恭维人的人都忍不住要说几句,你们长得够漂亮啦,别再长啦,总得给我们这些丑人留点儿活路不是?真的,求求你们了。”
  
  周晓白和罗芸终于忍不住笑弯了腰:“我们成了植物了……”
  
  钟跃民一本正经地说:“你们当然是植物了,鲜花难道不是植物吗?”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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