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仇之惑

仇之惑 (第2/2页)

第九个例证,宁波一家民营服装企业的文化主管,二十年前看我深受盗版之害而束手无策,提出要与我成立一个小型文化公司自行出版,为防盗版集团注意,让我以老父名义出资六万元。此后他借这个公司名义与**、台湾、上海三地的出版社一起出了我十二本书,本本畅销。但他几年后告诉我,公司没赚一分钱,我可以把六万元领回,但必须向律师出示我从小的户籍资料,证明“我爸是我爸”。我受如此欺侮却没有起诉,原因是,此人不是什么权势人物,我遭受他的“合法盗版”,只是因为自己无知。
  
  第十个例证,由马兰主演、我定稿、马科导演的大戏《红楼梦》轰动海内外,几乎获得一切戏剧大奖,但一进上海却遇到了**烦。一个上海中年编剧正好也有一台戏在此时上演,为了不被比下去,居然撺掇一个神志不清的老人制造了谁也听不懂的所谓“企图署名”事件,闹得《红楼梦》不想再演了。这件怪事颠覆了一个大剧种和一座大城市的最高文化生态,而那个中年编剧的戏却就此走红。他现在已成为官职不低的权势者,我始终没有妨害他。原因只是,他听过我的课。为师之心,总有不忍。
  
  ……
  
  我说了这十个例证,大致已经说明了修行的难度。青年朋友们如果遇到了忿然难解的仇恨,读了这些例证一定能起到很大的缓释作用。
  
  但是,还有几个“坎”,我无法跨过。因为它们超过了我的“排除条例”,突破了最后红线。
  
  五
  
  说到这里,我要插进一段小小的回忆。
  
  二十年前的一个夜晚,我到南方一座城市去访问一位著名画家。这位画家比我年长十岁,并不长期居住在这座城市,却在这里有一间画室。那个夜晚他不作画,只是与我长谈,一直谈到深夜。临告别时,他说还要给我看一样东西。他从旅行包里取出一本很旧的画稿,快速翻到最后一页,出现一个名单。名单是用黑笔写的,其中大半名字又被红笔划掉了。
  
  画家告诉我,这是一个“仇人名单”。就是这些人,在“**”中捆绑过自己,毒打过自己,用最残酷的手段折磨过自己。画家指着名单的前三名说:“他们也是画画的,行刑时专打我的右手,这手被打得半年不能动弹,两年不能拿笔,三年不能画画。他们出于同行的嫉妒,要使我一辈子不能画画!”
  
  “这是造反队的司令,”画家又指着一个名字说,“他关押了我三次,‘**’结束后清查,他反咬一口,说我是司令,直到一年后两个关押所的看守作证,才真相大白。”
  
  “你留下这些名单是为了……”我轻声问画家。
  
  画家说:“我既不会检举揭发,也不会报仇雪恨,他们没有资格成为我的对手。但现在‘**’的历史已由他们这批人在伪造,我必须把他们记住。因为我人生最重要的岁月都毁在他们手上了,我要对自己的生命负责。”
  
  我深深地点头,又指了指被红笔划掉的一大半名字,问:“这些怎么划掉了?”
  
  “这些人死了。死一个,我划掉一个。上一个月,一连死了两个。我虽然不报复,却一直远远地看着他们。我借着他们,领悟善恶报应的天道。”画家说。
  
  “对!”我十分赞许,“让一切恶人背后,永远有受害者的目光。这些目光,直通天道。”
  
  ——正是那个夜晚,那个名单,让我想了很久。
  
  不错,我历来反对夸张仇恨,也反对在不夸张的情况下仇仇相报,因为这是世间灾难的主要来源。这位画家,没有采取任何报仇手段,只是作了记录,只是投以目光,我觉得很有必要。
  
  你可以责怪他心胸不够开阔,未能一笔勾销。但他寥寥几句表述,已经说清了外部理由和内部理由。
  
  外部理由,正如他所说,“‘**’的历史已由他们这批人在伪造”。这是必然的,一切作恶者都想把恶漂白,反咬一口,改写历史,因此他们成了历史的执笔者。对此,受害者无能为力,只能保留一点点记忆和目光,这也算保留了一点画家所说的天道吧。
  
  内部理由,正如他所说,“我人生最重要的岁月都毁在他们手上了,我要对自己的生命负责”。这似乎是个人理由,但生命只有一次,并不只是属于自己,因此也与天道有点关系。
  
  让我感动的是,这位画家在他辉煌的创作上,始终没有沾染任何仇恨的印痕。在他的笔下,人间总是那么纯真、可爱、恢宏、饱满。世界重重地伤害了他,但他还给世界的却是大善大美。
  
  从那天开始,我也会在空闲之时,对自己心底的贮存,略为作一点整理。
  
  六
  
  我知道自己心中,不应该存在“仇人名单”。那么,降低几度,说成是“负面心理名单”吧。
  
  与那位画家的名单相比,我的应该更少,因为画家是一个感性人物,我则应该用理性更严格地筛选几遍。如果筛选的结果一个也没有剩下,那是最好了。
  
  为了争取这种结果,我咬着牙,憋着气,在先前“排除条例”基础上,再一次把筛选标准定得极端苛刻。
  
  最后定下的标准是以下三条:
  
  一、此人不仅严重地伤害了我本人,还严重地伤害了我的家人;
  
  二、伤害必须延续二十年以上,至今没有停止;
  
  三、此人必须是一个权势人物,拿着自己手上的权势或依靠着背后的权势行恶。
  
  有什么人能符合这三条标准吗?
  
  我不能不说:有。
  
  有几个?
  
  四个。
  
  这四个人,利用权势剥夺了我父亲的生存权,剥夺了我的名誉权,剥夺了我妻子的工作权。如此行恶二十余年,在古今中外都罕见了。本想告诉我的读者,他们是谁。但转念一想,这样的罪恶太容易燃起公愤,他们也有家人,家人应该无罪,那就只好掩盖名字了。曾想标示出姓氏便于叙述,心肠一软也免了。
  
  我只能默默地把他们“关押”在我心底。“关押”的方式不妨柔美一点,于是把主使、高官、主编、编剧的姓氏,用谐音合成这样一个名字:浅芳丽莎。
  
  七
  
  好了,我终于做了一件难事,完成了一次心理清理的实验。
  
  在心底“关押”四个名字,并不是把他们当做对手。他们身上的恶,是一种庞大存在的小小呈现,远远超过他们的个人责任。请看这四个人,我的浅芳丽莎,行恶二十多年都具有不合常情、不顾常理、不计后果、不知节制、不问天良、不避天谴的特点,似乎被一种“邪灵”控制了。一种来自时间和空间的负面积累在他们身上爆发,他们本人也很可怜。
  
  正因为来自深远的负面积累,他们身上所负载的黑暗具有巨大的破坏力,任何人都应该认真对待。
  
  据最新科学研究,宇宙间的“暗物质”总是由“超重粒子”组成,重量是一般质子的1019倍。这种由“超重粒子”组成的“暗物质”,几乎可以构成一个又一个的“微型黑洞”。一说“黑洞”我们应该有点紧张,因为科学家反复证明,这是宇宙间的无底大劫。
  
  若以这种科学现象来比喻,那么,人世间的那些恶,也是超重的暗物质,形成社会上一个又一个“微型黑洞”。
  
  八
  
  但是,就个人而言,自己遇到的“微型黑洞”,也有可能激发出正面的精神力量。
  
  星云大师知道我受尽诽谤,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:“受辱,是为世界承担苦难。”
  
  那夜,我与他在一起围炉守岁。他这句话,让我领略了大乘佛教的宏伟本义。
  
  除了这种宏伟本义,我本人对那些恶,还有另一方位的正面感受。
  
  那四个被“邪灵”控制的人,浅芳丽莎,以及被这个芳名蛊惑起来的人群,对我有益无害。
  
  这是因为,我生命有可能遭到的最大祸害,并不是诽谤和受辱,而是分割和霸占。
  
  我在上文曾经提到,我如果不选择辞职,一定会在很高的官位上奔忙。即使辞职了,还会有许多名誉性质的名号、位置、会议向我殷勤招手。对此我很难彻底拒绝,因为没有这一切,在我们社会将会寸步难行。不想寸步难行,就要“勉为其难”。
  
  但是,这种“勉为其难”的后果是可怕的。我还会写出那么多书吗?我还会走通那么多路吗?我还会发表那么多国际演讲吗?我还会享受那么多与妻子相伴的悠闲吗?我还会沉醉那么多古今中外的艺术吗?我还会拥有那么多读者和听众吗?
  
  毫无疑问,肯定不会。
  
  但是奇迹般的,我心中企盼的一切都来到了。
  
  怎么会这么好运?
  
  只因为一些人帮了我。
  
  谁?
  
  就是我前面所说的四个人和他们前后的那帮人。
  
  他们深知把特权和谣言羼合在一起能够产生什么样的孽力,因此也就有效地赶走了一切向我走来的脚步,阻止了一切向我发来的邀约。这就像在我的帐篷外面挂了好几块“请勿打扰”牌子,让我这辈子过得安静、舒适、自在。
  
  一点不错,我毕生最大的恩人,就是他们。
  
  这句话的另一种说法是:他们,是以敌对面目出现的知己。
  
  他们的每一个小目的,看似邪恶,但是如果我们不在乎,那些小目的一点点地聚合,却变成了我们殷切企求的大目的。
  
  即便是他们逼迫我妻子失业那件事,时间一长,也产生了正面效应。我妻子不必辛苦地投入所谓“振兴传统戏曲”的文化自欺并随之卷入一系列低俗泥淖了,而能一直保持着将东方美学融入现代节奏的悠悠兴致,远离风潮,安适身心,愉悦审美,长葆青春。她现在,肯定比依旧留在那里,更贴近艺术本性。
  
  另外,我们夫妻俩在受尽驱逐的流浪中,相依为命,相濡以沫,互为拐杖,体味到了生命的极致。
  
  这也就是说,只要此心光明,即使是遇到“暗物质”和“黑洞”,也能被光明照耀。
  
  想起了王阳明临终时说的八个字:“此心光明,亦复何言”。
  
  因此,对于由仇恨引起的种种大惑、小惑,同样“亦复何言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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